第二一一章 噩耗降临-《家父唐高祖》

    城市商贸心脏“百市坊”是欲望的迷宫,是财富的熔炉。在波斯区里,银器匠的榔头敲击出《苏莫遮》的节奏,青金石粉末在旋盘上绽开星河;突厥毡帐市堆叠的彩毡散发羊脂与茜草气息,驯鹰人腕间的金镯与猎鹰铁喙相击;唐货栈的樟木箱中,蜀锦如云霞堆叠,邢窑白瓷在阴影里泛着月华。

    城中民居多以晒土砖砌成双层结构:下层窖藏冬冰与葡萄酒瓮,上层露台晾晒杏干。家家建有穹顶捕风塔,将凉风导入室内。炎炎夏夜,居民们常铺席于平顶之上,仰望璀璨夺目的银河,在习习凉风中沉入梦乡。

    然而,整座阿禄迪城最夺目的冠冕,无疑是那规模宏大的王宫。它采用了融合希腊风格的帕提亚式十字形布局,中央接见厅由八根科林斯巨柱支撑,柱头忍冬纹中嵌套波斯狮鹫浮雕;宝座厅的波斯穹顶,外层贴金箔模拟太阳,内层以蓝靛石膏塑造星空。王座本身堪称奇迹,由一整块产自阿富汗的青金石雕琢成连绵山峦的形状,背屏镶嵌着二千四百片来自于阗的温润美玉,拼贴成西域舆图,其中至关重要的粟特商路,以熠熠生辉的金线精心勾勒。当正午阳光穿透穹顶孔洞,光斑恰巧笼罩西域全境,隐喻“王权即光照万物”。

    宫前广场精心设计了三重轴线,即火之轴:自宫门至圣火坛铺设血红石榴石地砖,愈近火坛色泽愈艳,象征靠近神性。水之轴:引萨宝水支流穿宫而过,水渠上架设7座青金石拱桥,桥洞倒影恰成祆教七星符。金之轴:王宫南北向建有陈列各国贡品廊,梁枋悬挂突厥金狼战旗、隋朝天子赏赐的九旒冕旒、天竺的象牙神龛。这三重轴线仪式场,构成王权与神权交织的壮丽叙事。

    此刻,王宫南厅正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。北墙壁画栩栩如生,描绘着隋朝使节骑马献帛,旁有突厥可汗披豹皮观礼。穹顶垂下华美的粟特织锦帷帐,脚下铺陈着柔软的于阗栽绒地毯,波斯风格的几何窗棂巧妙地将阳光切割、筛滤,洒落一室跳动的菱形光斑。

    十二名乐师列坐于希腊式半圆廊柱的阴影下,共同编织着丝路的交响乐曲。龟兹乐师怀抱曲颈五弦琵琶,指尖套着波斯鎏金义甲,拨奏出帕米尔雪崩般的急板;波斯老乐师口含双管苇笛,用循环换气法吹出泽拉夫尚河不息的流淌;中原传入的玉笙,其声清越哀婉,如泣如诉,仿佛黄河九曲的悲凉慢板,笙管间垂挂的西域白玉佩随旋律碰撞;康国少女赤足踏动七环金踝铃,铃内灌有撒马尔罕特制钢珠,跃动时如骤雨击打铜钹。

    九名祆教圣火舞伎如烈焰旋风般旋入厅堂中央。她们身着近乎透明的金丝长裙,裙裾浸染着奢华的拜占庭帝国紫,周身缀满粟特金匠千锤百炼而成的忍冬纹银铃。足尖为轴,她们开始令人目眩的高速飞旋,金丝裙摆瞬间怒放,化作一轮轮熊熊燃烧的炽热日轮!发髻间斜插的天山雪雀尾羽,在狂暴的离心力作用下,根根绷直,锐利如淬火的金针!

    正前方,铺陈着波斯鹅绒的宽大软榻上,端坐着康国的统治者——代失毕国王。他年约四旬有余,身形微显富态,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刻画出典型的粟特贵族轮廓,浓密的须髯更添威严。乌黑的长发被精心拧成粗壮的索辫,自饱满的额前开始缠绕,直至脑后,再由三枚沉甸甸的黄金环扣牢牢束紧。头顶的七宝金冠是权力的象征:黄金打造的基座上,镶嵌着来自遥远国度的奇珍——波斯的幽蓝琉璃、于阗的凝脂白玉、印度的浑圆珍珠、粟特本土的青金石、拜占庭的深红玛瑙、疏勒的温润黄玉以及河中地区的翠绿松石。这些稀世宝石簇拥在一起,璀璨夺目,宛如一朵永恒绽放的金瓣莲花。他内着雪白细腻的西域优质棉布(白叠)衬袍,外罩一件由中原能工巧匠织就的联珠对鹿纹锦缎大氅,领缘处,赤金线绣制的祆教火焰纹样熠熠生辉,仿佛永世不灭的圣火环绕颈间。

    代失毕神态慵懒,手中端着一只来自大食的透明琉璃杯,杯中深红的葡萄酒液随着曼妙的乐舞轻轻晃动。他啜饮一口,眼神迷离地欣赏着眼前燃烧的日轮与金针般的羽饰。此刻,一位侍者悄无声息地靠近。他留着齐耳的短发,身着翻领窄袖的华美锦袍,腰间蹀躞带环佩轻响。侍者躬身,将嘴唇凑近代失毕的耳廓,以极低的声音急促地禀报了几句。

    刹那间,代失毕脸上的慵懒惬意如同被狂风扫尽的沙画,瞬间凝固、碎裂!他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,仿佛被无形的利箭刺穿。

    “什么?!”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吼从他喉中迸发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握着琉璃杯的手指猛地一松,那只价值连城的酒杯直坠而下,“啪嚓!”一声脆响,在厚软的于阗地毯上砸得粉碎!深红的酒浆如同滚烫的鲜血,迅速在洁白的羊毛绒间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污迹。

    这声突兀的碎裂,如同冻结时空的魔咒!琵琶的急弦戛然而止,仿佛被生生扼断;玉笙的哀婉余音噎在喉中;急促的踝铃声也像被掐住了脚脖般骤然消失;那九轮高速旋转的“燃烧日轮”猛地一顿,踉跄着停下,金丝裙摆委顿落地,舞伎们脸上残留着旋转带来的红晕,眼中却充满了惊惶与茫然。所有乐师、舞伎都如同泥塑木雕,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失态的国王。巨大的厅堂里,死寂得只剩下地毯上酒液渗透的细微滋滋声,以及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。

    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。代失毕僵立在软榻前,脸上血色尽褪,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。仅仅片刻,这茫然便被一股火山喷发般的狂怒所取代!他猛地跳起来,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,双臂狂暴地挥舞着,喉咙里爆发出雷霆般的咆哮:“滚!都给我滚出去!滚——!” 那声音震得梁上的锦帐都在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乐师和舞伎们如蒙大赦,又惊骇欲绝,慌乱地抓起乐器,顾不得仪态,仓皇失措地向殿外逃去。他们衣袂带风,脚步声杂乱,转眼间便消失在华丽的门廊之外,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    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厅堂里,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的代失毕和那名面色惨白的侍者。代失毕猛地转身,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侍者,伸出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,几乎戳到对方脸上:“你!立刻把人带进来!快!” 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血腥气。

    侍者浑身一凛,右手本能地抚上胸口深深鞠躬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:“遵命!大王!” 他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侍者离开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,又似只过了一瞬。当他再次出现时,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、衣衫褴褛、满面惊惶与疲惫的男人。此人正是那支商队中侥幸逃脱的一名小头领。他踉跄着快步走到王座前的空地上,“扑嗵”一声重重跪下,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,带着哭腔嘶喊道:“大王!我们的商队……在苏毗人的地界……遭到截杀!二王子……二王子他……不幸遇难了!”

    “苏毗女王?!”代失毕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,眼中血丝密布,几乎要滴出血来,“是末秀那个妖女吗?!”

    “不!大王!”小头领猛地抬起头,脸上混杂着恐惧和悲痛,“是小女王……是央金!”

    “央金?!” 这个名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火星。代失毕只觉得一股狂暴的热血直冲头顶,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!他脚步“噔噔噔”如重锤擂地,几步就冲到跪地的小头领面前,居高临下,庞大的身影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。

    “站起来!” 他厉声咆哮,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

    小头领吓得魂飞魄散,手脚并用地慌忙爬起来,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代失毕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,一把狠狠揪住对方肮脏的衣领,将他整个人几乎提离地面!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孔逼近小头领,灼热的、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:“说!给本王说清楚!二公子……是怎么死的?!一个字也不许漏!”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。

    小头领被代失毕勒得几乎窒息,牙齿咯咯作响,结结巴巴地挤出破碎的句子:“小……小人亲眼看见……是央金……她……她一箭……射中了二王子的心口……二王子落马……她……她又冲上来……挥刀……砍……砍下了二王子的头……头颅……” 最后几个字,微弱得如同蚊蚋,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。